認識李春平之前,他已經是著名的小說家了。在上世紀90年代,一批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以一個人就是一個文學世界的寫作姿態集結于文壇,被稱之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新生代”。1996年,在陜西紫陽做了十年文學夢的李春平,寫出了外來人闖蕩上海的長篇小說《上海是個灘》,被納入“大上海小說叢書”而面世,李春平因此一炮走紅。緊接著中篇小說《玻璃是透明的》在次年《上海文學》的“新生代小說家專輯”刊發,年輕的李春平躋身“新生代”作家行列。滬上十年后,李春平這匹文學“黑馬”一個“回馬槍”殺回了故鄉,在陜西安康學院,李春平以小說家和教授的雙重身份,開始了他新的更為堅實的文學征程。
在我見到李春平之前知道的李春平,概出自我作為專業教文學也研究點小說的職業視角。李春平回到故鄉就職安康學院后,我們就有了交集的機會,陜西文學向來多事且熱鬧,不久就見面了,瘦高個紫棠膚色說話笑瞇瞇的,樸實的形象與我想象中寫上海灘的“新生代”作家有些不搭。他在安康,我在西安,加之我們都不是特別愛湊熱鬧的性格,其后的往來基本上是隨緣,微信上會聊聊各自學院以及讀書寫作諸事,他會在清明前后給我寄點家鄉的富硒新茶,而且不容置疑地強調這是中國最好的綠茶。有次來西安,約我在西大附近的茶館聊天,回家后整宿沒睡著,看我在床上翻烙餅,先生玩笑說見大作家不至于這么興奮啊,其實都是大作家給我點的那杯濃茶惹的禍,半杯紫陽毛尖泡了一杯茶,讓我的所謂喜茶完全變成了假裝。有見過用咖啡續命的高產寫手,李春平讓我領教了作家喝茶的硬功夫,只此兩項,我便認命自己不是當作家的材料。
李春平身上帶有這一代作家共有的寫作特質,那就是更加注重個人化的生活體驗,更大程度上聽從個人意志的驅使,這種代際性特征也是上個世紀90年代邊緣化文學語境的產物,時代提供了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的更大可能性。李春平曾經用“出走”和“出逃”來描述自己當年的遠赴上海,35歲的年齡,拋下工作和家庭已有的一切,想尋找一個全新的開始,那是需要一點冒險精神的。一個陜南山里娃,也沒上過大學,來到上海就敢寫上海,而且一寫就火,李春平的第一輪寫作基本是以上海生活為資源,第二輪的寫作則開掘了以前十年的黨政機關生活積累,出版了一系列寫官場的長篇小說。他的創作具有相當的市場號召力,被廣泛連載、轉載或改編成影視作品,不但小說很暢銷,而且也是網絡上頗受歡迎的小說家。所有這些,在我們習慣津津樂道的陜西本土文學傳統中,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對接口。同代作家中還有紅柯,紅柯遠走新疆,李春平獨闖上海,都是單槍匹馬打下了自己的文學江山,輝耀全國而后榮歸故里,在家鄉的土地上繼續勤奮耕耘,他們給陜西文學增添了新鮮的藝術元素,帶來巨大的文學活力,引發讀者和學界的關注和討論亦在必然。
我和我的研究生有一個定期讀書會,多年來也一直堅持著當代小說新作的閱讀討論。2009年5月的一期,我組織學生研讀李春平的三部長篇小說《奈何天》《步步高》和《領導生活》從2006年開始,李春平連續三年出版三部官場小說,已經構成了當時我們身邊一個亮眼的文學現象。學生的討論會與評論家有所不同,他們只針對作品,肯定或批評未必中肯,但少受外在人情世故的影響。我把討論稿發給李春平看,他非常高興,對其中幾個敏銳地表達尤其欣賞,此時他自己也已經是安康學院中文系的教授了,言談間滿是師者對學生的關愛與鼓勵,看起來他不自覺中轉換了角色,對大學老師的工作不但熱愛而且非常投入。這篇并不成熟的討論稿李春平拿去推薦給安康的一家文化刊物上發表了,真的是鼓舞了我的學生,他們當中有繼續讀書和從事文學專業的,至今還保持著對李春平創作的關注和追蹤。
而在日常交往中李春平則是非常溫和乃至靦腆的一個人,記得第一次見面為了找話題,他說“我也是西北大學的校友”,緊接著加了一句“我畢業證上就蓋著西北大學的公章”。我第一次見到口述公章證明自己學歷的人,待我問他是哪一年畢業時,他不好意思了,說自己當年高考落榜了,之后就工作了,但一直愛好寫作,后來參加西北大學自學考試,以良好的成績獲得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文憑。我趕緊說那也算那也算,我們是名副其實的西北大學校友,玩笑間就聊開了,他說自己從小就特別害怕陌生人,老是擔心說錯話讓人笑,不熟悉的人面前他就話很少,他認為文學圈和學術界的很多人都比他強,所以說話一定要謙虛謹慎。接觸越多,就越感受到李春平性格的多側面,真誠快樂,臉上的笑意和心中的善意一起涌現,有幾分木訥,卻也透著機智與聰敏。我相信,一個作家,他內在的豐富性,更多還是要通過閱讀他的作品去領會,但作家往往又是日常生活中特別單純的人,這也是我們在作家藝術家身上常見到的一種雙重人格。
當代著名作家進入大學中文系當教授兼顧寫作,在目前的中國大學并不鮮見,但像李春平這樣熱衷教育熱愛學生的作家教授是不是也很普遍,我不敢肯定,至少我覺得自己在大學任教將近40年,也還和自己的弟子相處融洽,但李春平談到他和學生的親密關系,他在具體教學環節中的全情投入耐心細致,我還是非常感動,感覺自己比他還差得很遠。從2005年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到安康學院至今,李春平不但在創作上收獲頗豐,邁向了更高的藝術境界,同時也已經磨練成了一名成熟優秀的大學教師。為了保證作家充裕的創作時間,李春平在安康學院是不帶專業基礎課的,他主要是給學生開設文學創作方面的專題大課,但后來安康學院開辦了秘書學專業,因為他有10年的縣委縣政府秘書經歷,有比較豐富的工作實踐經驗,李春平爽快聽從學校安排,承擔了秘書專業的負責工作。為了學生畢業之后能夠在工作崗位上做一個稱職的秘書,他在專業設置和學生培養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在教學上大膽改革,要求每個學生一周寫一篇作文,作為硬性任務必須完成,然后統一批改,統一指導,這個舉措,后來在整個文學院各專業全面推行,一直堅持下來,人才培養收效顯著。
李春平還發現地方高等院校中文系的學生中,有一些嚴重偏科的學生寫作基礎非常好,正可以因材施教,培養文學創作人才。李春平于是向學校提出建議,對于有文學創作志向又有創作潛質的學生,讓他們用文學創作來替代畢業論文,比如寫散文、小說之類。學校采納了這個建議,第一年中文系就有四個學生寫長篇小說,以此順利畢業,最長的一部小說竟然寫了60多萬字。這種大膽的實驗,得到了不少高校同行的認可。每每在他的指導下學生寫出優秀作品,或者考取了碩士生和博士生,李春平總是難掩興奮的心情,迫不及待想與人分享一個當老師的幸福,那種成就感,不亞于自己寫出了一部為人稱道的優秀作品。李春平的愛學生在安康學院是出了名的,倘若有寫作基礎好的學生被李老師看上,人品個性又為老師喜歡,老師就會經常叫他們一起吃飯、走路,談天說地,師生之間無拘無束,都呈現著自己最真實的一面。李春平樂于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兒女,學生把他當老師,又把他當爸爸,也把他當朋友。聽說有學生給了李春平一個愛稱叫“小媽”,感覺有點搞笑,了解后才知道,原來是李老師對學生愛得太心細,像媽媽一樣。人一生能遇到這樣的老師,怎能說不幸運呢?
李春平從鄉土寫作出發,成熟之后的創作歷程可以用三個十年來描述,第一個十年的上海系列,第二個十年的官場系列,到第三個十年,完成了一個大的轉型。2014年,李春平的轉型之作《鹽道》面世,如他自己在后記中所說:“幾十年來,我的創作走過了一條農村-城市-官場的路子,到了應該轉型的時候了。于是,我的尋找便有了求新求變的目的。尋求的目標就是,多一些文化內涵,多一些歷史記憶,多一些藝術上的純粹。而這類作品通常又是不受市場歡迎的,那么,我就得放棄市場的考慮,為純粹的藝術創作而努力了?!彼@次自覺“求新求變”的動作引起評論界的關注,我也曾參與了《小說評論》組織的專輯評論,為此,還和李春平有過一次網上訪談,他說自己多憑生活給予的刺激進入寫作,倚重文學感覺超過理性思考,寫上海時沒考慮過所謂海派文學傳統,他表現一個外地人眼里的滬上人生,專注于表達自己的切身體驗,在這個基點上形成了李春平創作的獨特風景,以獨特的視角和小說中鮮活的生活存在吸引了讀者,在小說市場上獲得廣泛認同。而《鹽道》的創作,是李春平經過較長時間的沉潛與思考,自覺尋求和選擇的轉型之路,當然,鎮坪古鹽道的發現,是必不可少的機緣。當游子終于回到生養他的土地,他的文學觸覺也漸漸開始向這片土地上的歷史文化回歸,《鹽道》之后,李春平穩住陣腳繼續創作出系列篇《鹽味》和《鹽色》,2020年,“鹽道”三部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完整出版,十年再磨一劍,這三部鄉土歷史小說,成為李春平第三個十年創作轉型的標志。如他自己所言:“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巴山人,‘鹽道’三部曲是我用文學,向巴山、向巴山父老致敬的最好方式?!?/p>
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鹽道”三部曲還在經受讀者市場和歷史時空的考驗。早在20年前李春平就說過:“我是一個希望把小說寫成大說的人”,動筆寫《鹽道》的時候,他有意扭轉了之前以故事贏人的小說筆法,強化歷史文化內涵和小說藝術的純粹性,“鹽道”三部曲應該就是李春平努力實現“大說”宏愿的艱苦藝術實踐。李春平依然只喝紫陽茶,絕活是能熬夜,能通宵達旦地寫作。但是當代文學已經走過了她的黃金時代,李春平的“鹽道”三部曲并沒有帶給他一如當年的風光和榮耀。有時候不由地想,到底是21世紀不再需要文學,還是21世紀的文學不再選擇我們曾引以為傲的鄉土歷史書寫?記著那句至理名言:“人不能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時代和作家的相互選擇與相互成全,還真不是誰說了算和誰說了不算的問題。
當年無比生猛且另類的“新生代”,如今也都開始步入人生的秋季。文學的“60后”曾被認為是精神“懸浮”的一代,無所依傍,于是在邊緣處堅守自己。作為同代人,我其實很羨慕李春平的生命狀態,年輕時敢于背水一戰闖蕩世界,累了倦了,還有根在故鄉,有紫陽的茶山歌海安放心靈。往后余生,繼續在故鄉寫小說,當教授,喝綠茶,自由與愜意,夫復何求呢。
作者簡介:周燕芬:陜西米脂人,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著有學術著作《文學觀察與史性闡述》等,發表學術論文與文學評論百余篇,獲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優秀作品獎等多項。業余寫作散文隨筆,發表于文學報刊,出版散文隨筆集《燕語集》。